記得小時候,總想著要快快長大,好似長大就是自己唯一的夢想。
 
  那時候總是有很多幻想,平板無奇的雲在我眼中也可以變換成不同的動物,一下是可愛的小女孩綁著辮子,雲尾被風吹啊轉了個彎,在別人眼裡可能就是那朶雲散了,在我心中卻是僵硬的臉輕輕揚起了個微笑,讓人看了心情就好了一大半。
 
  大人們哪懂得我這小女孩的心,他們的想像力被鎖得死死的,我總不曉得是什麼原因。
 
  「沒關係,以後我們長大不要也變成那樣就好了。」樓上的姊姊聽到我眾多為什麼其中一個,是這樣對我說的。那時我只是對她傻傻地笑著。
 
  笑什麼我也不知道,好像笑可以代替一切,好像笑是所有回答裡頭最好的一個解答。
 
  不管時間過了多久,她在我的記憶裡始終是那麼地清楚、那麼地無法抹滅。姊姊的頭髮長長,皮膚水水嫩嫩的,笑起來有淡淡淺淺的酒窩,笑起來眼微瞇,本來渾圓的月亮瞬間成了上弦月。我喜歡她的笑,喜歡她蹲下對我輕柔說著話。
 
  那時也只有她會聽我訴說著軟綿綿的夢想,然後笑著回應我,也告訴我她的願望。
 
  也許連我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曾許下什麼希望,但我忘不了她專注地聽著,眼神是那麼沉靜,好像世界只剩下我一般。
 
  姊姊是利用下課回家的時間陪我玩、陪我講話,順便利用這時間等待她的媽媽,每當姊姊的媽媽從遠處緩緩迎來時,我總能感受到她那雀躍又滲入一絲不捨的情緒。是如此矛盾,又如此真實。
 
  我想開口留下她,話每每到了喉裡,便硬生生地被害羞給拉扯住,然後沒有勇氣說出。
 
  就這樣看著她朝我揮揮手,她走上樓。
 
  後來有一天,姊姊不再是掛著令人著迷的微笑,跑跑跳跳地奔向我;而是安靜取代了這些氣氛,我不知道她怎麼了,姊姊病了嗎?我在心中疑惑。
 
  她摸摸我的頭,笑了笑,我清楚地看見姊姊手上的傷痕,歪著頭,我問:「姊姊妳怎麼了?」
 
  姊姊咬著牙,緊閉著嘴,那表情像是大人,好似下一秒就會脫口而出地說:「小孩子不懂,等妳長大就會知道了。」一樣,可,姊姊沒說,她的不知所措大於想哭的念頭。
 
  那天姊姊沒把我的問號還給我。她補走我的問號,卻小心翼翼地不洩漏。也許連她自己也比我更不懂什麼是答案,答案又要如何說。
 
  我沒向她要回,因為小女孩的我害怕姊姊的表情,該是說,小女孩的我也不懂得如何去面對她的表情,她不敢講,而我也沒有勇氣問,就這樣,從那時開始,我與姊姊的距離越來越遠,我也越來越看不見她。
 
  也許姊姊是變壞了,聽著大人們偶爾談論到姊姊那一家時,我總會特別豎起耳朶。
 
  小時候的我很喜歡姊姊,即使後來姊姊變了,但在我眼中她還是那個陪著小小的我談天說地的人。我告訴姊姊她是美麗的公主,就在我好不容易找了許多花送她時。
 
  那是個又好久不見她的日子,她忽然出現在我身後,像以前、很以前那個樣,問我在做什麼,我咧開嘴朝她放射出大大地燦笑:「摘花。」
 
  姊姊的視線停留在我手指向的地方,長我四歲的她,輕而易舉地拔下對我來說略顯高的花兒。
 
  她微笑地遞給我,我接過,如捧著寶物般,輕輕地用橡皮筋綁住,她只是站在一旁,看著我的動作,最後,我把那束,我假裝自己是花店店員認真嚴謹包好的花束,拿到了姊姊眼前。
 
  「送……我?」姊姊愣了愣,我用力點點頭。
 
  「為、為什麼?」
 
  我低下頭,讓手指繞著轉圈圈,小聲地說:「因為……姊姊是漂亮的公主。」說完後我感覺自己臉紅得徹底。
 
  「公主……?」
 
  「嗯呀!公主都要有美麗的花花的。」我看向她,她蹲下,忽然緊抱我,世界似乎靜止在我們之間,這一刻,我知道姐姐沒有哭,卻深深感覺到有眼淚從我耳旁劃過,落下。公主的眼淚,輕輕滴在空中,滴滴都是呼喚,它等著,等待著有人來拯救。
 
  「我不是公主。」姊姊的聲音悶悶的,「公主是要純白無暇的。」
 
  「姊姊……?」我不懂姊姊話中的話。
 
  她像依賴母親的小孩,緊緊地拉著我的心海,我內心澎湃,那是我第一次勇敢換來的結果,也或許是最後一次。
 
  姊姊放開了我,抬頭看著她家的陽台,遠遠注視,中間看不見的距離,有力量在撞擊著,瞳孔映出的是惶恐,從姊姊眼中不斷在悄悄的地方放射出來。
 
  然後她拿走了那束公主的花,往離家的方向,沒再回頭,遠離。
 
  我朝她揮手道別,像當初她對我的不捨,她的身影漸漸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母親的話語。
 
  「妹妹妳站在這裡做什麼?」眼尖的她瞧見姊姊殘留下的影像,她皺眉,「少跟她在一起,免得學壞了……」
 
  母親嘮叨地說了許多我不懂的話,多半是在喃喃自語,小女孩的腦袋裝不下那麼多複雜的詞兒,那什麼懷孕還有關於墮胎這些陌生的字眼,我靜靜佇立在一旁默默吸收著。
 
  後來的日子,姊姊看到我又恢復成之前那樣,僅僅是對我點點頭。頭髮卻像在辦展覽一樣,五花八門,偶爾,會看到有些母親口中的「混混」騎著摩托車載著姊姊回來,他們不一定會陪著姊姊到她家,有些只會停在遠方,等姊姊跟姊姊的媽媽吵完假後,飛奔出來。
 
  我會待在陽台,從上往下看,目送著姊姊離去。母親便會在此時說起這小社區裡的眾多八卦之一,屬於樓上那一家,姊姊的流言蜚語。
 
  是向晚,我站在有著姊姊與我的回憶的小小花圃前,獨自摘著花,姊姊回來了!
 
  倏然,樓梯內傳來門大力打開撞擊牆壁的聲音。
 
  我注視著樓梯口,想著該是姊姊衝下樓,我想把花送給她……
 
  跫音停在二樓,女人的咒罵聲,男人加入爭執裡。母親與父親的勸架聲,這首混亂的交響曲不斷傳入我耳裡。
 
  我股起勇氣走上樓,其實我聽不那些艱澀的辭彙,還是聽著。
 
  「你怎麼那樣做?她是你的女兒呀!」
 
  「我說過那是不小心的!」
 
  「那後來呢?你根本不配做爸爸!」
 
  「那妳呢?還不是因為妳……」
 
  什麼強暴啊、亂倫啊……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站在那。
 
  我不懂大人們在做什麼、吵些什麼,好像這世界只剩下吵架與互相埋怨對方這回事可以做,吵鬧的聲音引起了同棟居民的注意。隔壁的門打了開來,所有麻雀開始竊竊私語,我站在他們前方,又開始困難著聽著他們的風涼話,他們害怕去勸架會惹來一身腥,於是選擇站在周圍長舌。畢竟,那不需要任何勇氣,只需要具備嘴巴。
 
  原本充滿寧靜的大樓,譁然全場。
 
  我盯著姊姊家場開的大門,空空的。須臾,我瞧見姊姊怏怏地踱出,在沒人發現的時刻,她也看見了我,就在樓梯交錯的縫隙裡,我們對望。
 
  我想起了花,趕緊提起手秀出那些混合著我心中話語的花。
 
  她再度愣了愣,放在腿側的雙手動了動,右手遲疑地圓了一個小弧,又放下,她的唇在動,喧鬧的現場,我聽不到姊姊的聲音。我該穿過正在赫怒中的大人們走向她才對,我沒有這麼做,我害怕大人的怒火,於是我搖了搖頭,姊姊的動作一僵,看著我的眼神變了,我急著想說些什麼,卻說不出口。
 
  她給了我一個心灰意冷的表情,最後,往樓上走去,樓梯的縫隙中再也看不到她的蹤跡。
 
  那是一種心慌的感覺,年紀小的我不懂如何分辨,眼淚就這樣滑出,我放聲大哭,好像哭可以讓眼前的一切擦掉,讓過去改寫。讓那些三姑六婆說的什麼性侵害可以消失──即使我曉得永遠不能──我還是哭著,我似乎看見公主的眼淚飄來,與我合唱。
 
  母親忙把我抱起,放進屋內,囑咐我待在屋裡,還交代了些事情,接著外面的爭吵越演越激烈,母親多看了我幾眼,才出去幫忙。
 
  我環顧四周,姊姊的眼神又霍然躍進我的腦海裡。
 
  害怕與不安的感覺緊追著我,屋內的任何一個事務都能令我警戒著,眼角的餘光,偵查到了陽台外有黑影掉落,我心碰碰跳著,帶著懷疑的腳步走向陽台。
 
  我不該往下看的,映入眼簾的是血肉糢糊的一個人,樓層並不是高到會讓人摔成肉醬,但也好看不到哪去。
 
  我放聲尖叫,退步。腳步踉蹌以致於讓我跌倒。
 
  母親聽到我的叫聲,衝進屋內看著我,順著我的視線也走向陽台往下看去,視線一往下馬上像被燙著般往後彈,嘴裡唸著:「夭壽!我的天……」
 
  手中的花朵不知什麼時候早已飄落何方,吵鬧聲也早已從門外移至樓下,趁著母親不注意的時刻,我的淚掉著,但還是忍不住再往樓下看去,我知道那是誰,我知道,但她不再是會用著輕柔語氣對著我談話的那個她;她不再是那個會摸著我頭的那個她;她不再是那個會陪著我玩的那個她。可是,她又千真萬確的是那個姊姊,而那些我拔下的花,輕輕飄落在她身上,似在對我笑著,又像在嘲諷我的懦弱般,刺眼到讓人想大叫。
 
  如果多點勇氣,我衝上樓牽住她的手,大聲對她說:「妳還是我眼中的公主!」是否一切就會不同?時間不會給我答案,因為長大後的我曉得,世上沒有成立的如果。
 
  在我終於明白最後姊姊問我的問題後,我只是把內疚藏在心中,也許屬於姊姊的故事在那天爭執當中,她感到被受屈辱的傍晚那時,結束,但還有很多與姊姊相同情節的故事不斷進行。我伸出手,緊抱著那些姊姊們,告訴她們當初我不小心遺漏的話,「妳還是美麗無暇的公主。真的。」
 
 
  「妹妹,妳還認為我是美麗的公主嗎?」
 
 
【完】
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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